在杭州商会的钱款以及各个党派代表的协同帮助下,杭州城的短暂和平最终以谈判的形式保住了,但张起灵在辛亥革命前就在同盟会相识的老朋友夏超却陷入了麻烦之中。
民国十六年十月,浙江省长夏超宣布浙江独立,实行地方自治,响应国民革命,夏超就任第十八军军长,江浙军人易五色旗为青天白日旗,此举动摇了孙传芳全盘军事计划,为北伐胜利底定东南。谁料同月22日,军阀孙传芳部下宋梅村进入杭州,在郊区一栋英国别墅中逮捕了夏超。当枪决的消息传来时张起灵正在吴家吃晚饭,他表现的很克制,但吴邪还是在他的眼神里观察到了难以言喻的深沉悲伤,他在桌下用力握了握军官的手,然后提议全家人举杯,一为全家团圆,二为杭州城逃脱劫难,三为先驱者的死难沉痛缅怀。
这场战役里总要有人流血,有人死去,他们的生命也许短暂,但他们的勇气与血性使他们永远青史留名。
杯盏相碰时,吴邪和张起灵深深对视一眼,他们一个是儒商,一个是悍将,但这一瞬间彼此眼中的坚定使他们几乎怀疑两人从始至终都站在同一战线上,从未动摇过。
再料峭的春寒也抑制不了种子的萌发,同样,再无序的社会也无法阻止她的孩子发展他们的友谊和热情。1926年是个值得纪念的年份,随着两党正式结盟,一些期望和企盼开始在这个肃杀的寒秋蠢蠢欲动,被历史的洪流被抛向顶峰,但很快又跌入谷底。全国四万万同胞中一批最优秀最果敢的青年此刻也正用一种昂扬的态度迎接他们的革命,以及那个年代最辉煌也最悲壮的爱情的到来。
杭州吴家的少东家和他偶然结识的军官见面次数明显多了,他们常常一起出门,占据无忧茶楼的栏廊看微风吹皱一池秋水。有时他们聊国家命运与个人理想,讨论西方思潮,有时说诗词,历史和哲学,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并肩沉默着,任初秋的天光无声无息流过。
吴家五进大宅院,穿过重重厅堂和庭院,绕过爬满蘅芜的假山才是正厅。红木八仙桌,卷着云头的方正扶手椅,四周博古架上那些明清的青花早已变卖干净了,全家人聚在一起吃晚饭时,两个年轻人便在桌子下偷偷握着手,面上却不动声色,一个温文,一个淡漠,共同像模像样的分享一个秘密。
那是队伍最后一个月在杭州驻扎。
十月底的一个静谧午后,西湖畔的茶楼中两个年轻人正坐在栏廊上煮水烹茶,军官双手交叉撑着下巴,手套在阳光下白的耀眼。这家茶楼的主人吴邪则一身绸面罩衫,外披狐狸皮子缎袄,身前一张木茶案罗列白瓷茶具和桂花糕,老板仔细将杯盏一一濯洗。滚水在大铜壶咕咕冒着泡,老板垫了块白麻布拎起来,一边往凉水壶中倾注,一边将茶的历史与好处讲给对面的人听。
“茶是祖宗留下的最好的东西,它能解渴,化食,入药,甚至能做菜,茶性最苦也最清洁。你一定会喜欢上喝茶的,所有不说话的人都爱喝茶,因为茶内敛节制,不像那什么咖啡,甜的发腻不说,喝了还不舒服。”吴邪掀开壶盖放了些龙井片子,在等沸水稍凉的空档说道:“有位赵州禅师能用茶回答一切问题,但他顿悟后就再不开口,无论别人问什么,他都只说一句‘且吃了赵州茶去’。”
张起灵没答话,吴邪抬头扫了一眼军官胸口的金色流苏,不好意思的笑笑:“你们在前线打仗,我们在这里喝茶,倒让人见笑了。”
吴邪说着拈起一块桂花糕给张起灵递过去,军官要接,吴邪却一皱眉说你别蘸开手了,接着那软糯的糕点就递到军官嘴边,体贴的用另一手接着,军官咬一口那点心的碎屑就细细簌簌的往下掉,老板拇指上一枚满绿翡翠扳指沾上一点甜粉,日影斑驳的下午,偷来的一点闲适辰光。
“当年元人因为一首‘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攻陷大宋,后来统治者换了一代又一代,杭州还是三秋桂子和十里荷花,吃的也还是藕粉和桂花糕。”吴邪顺手把张起灵咬剩的小半块糕点塞进嘴里,拍掉手上的碎渣,说:“王盟的朋友说这些吃不饱的东西是资产阶级的臭毛病,要革命。”
军官摇头淡淡的说:“无论革命还是战争,这些东西是不会变的,中国人不能忘了自己的讲究。”
吴邪诧异的望着张起灵,他揣摩着这句话,扑哧一声笑了,说:“你比三叔像吴家人多了。”
张起灵问什么意思,吴邪想了想,说:“吴家人很少彻底倾向哪一边,总是在想,在包容,但不一样的是我们喜欢置身事外。”
军官若有所思的转过脸,露出略微泛青的下巴,吴邪静静的看着他,只觉得眼前的景象像一幅画,无遮无拦的阳光里,军官疏长的睫羽也沾了一层金,他微一眯眼睛那睫毛便像蜻蜓翅膀一样轻轻抖着,深邃的黑眸成了琥珀。
风里浮荡着微凉的水汽,吴邪深深的吸了一口,这味道总让他想起些关于茶楼的旧日回忆。他闭上眼睛,耳边隐约回荡绵软的苏杭小调,敝旧的时光分作两边,中间穿旗袍的姑娘手握紫竹小扇斜坐身子,一开口红唇间露出一点糯米样的白牙来。胡琴悠长的响,卖艺的孩子从楼梯上一串筋斗翻下来,茶博士高声吆喝着小心开水,人群爆出一两声喝彩,鼓点响起,儿时的戏又要缓缓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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